哲学问题都是语言游戏?维特根斯坦生平与哲学思想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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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的时代背景
维特根斯坦在1889年出生于一个维也纳富豪之家,排行老八,他们家族富有的程度,大概就像美国的卡内基家族、德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维特根斯坦生长的时代,正好是19世纪末文化上高度繁荣的维也纳,有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克林姆的新艺术运动,荀白克的无调性音乐。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维特根斯坦天生就热爱新观念的刺激,但是父亲希望他继承家族企业去读工程,所以就把他送到了技职学校,而且碰巧跟希特勒读的是同一所中学,后来又到了英国曼彻斯特大学读航空学系。
求学的路上他对哲学的兴趣越来越浓厚,有天他读了英国哲学家罗素的《数学原理》,这本书尝试回答一个问题:数学是客观的知识,还是人类心灵的主观构想?
哲学家康德认为数学不是客观的,因为数学的基础是对时间空间的感知能力,如果是一只活在二维空间的生物,那他根本想不出一个三维球体的概念,所以数学应该是人类心灵的产物。
但是罗素认为数学应该有一个更客观的基础,就是逻辑。逻辑可以不涉及现实世界,只需要在数学公式的世界就可以展现出真理。被这个问题吸引住后,维特根斯坦就到剑桥大学跟罗素拜师,结果两人一见面就天雷勾动地火,想要合作建立一套新的“形式逻辑”。
什么是“形式逻辑”?就是只考虑形式不考虑内容,例如我说:“现在在下雨,而且又没下雨”,你不需要知道现在天气到底如何,你也能够判断这句话一定是错的,因为一个地方不可能同时在下雨又没下雨。我只需要看你句子的形式,就可以判断你说的话有没有自相矛盾。因此维特根斯坦跟罗素就建立了一套“真值表”,也就是现在高中生数学课都要学的“若p则q…”,这种形式逻辑也成为了现代哲学的根基。
因为维特根斯坦太聪明,所以受邀参加当时剑桥大学的秘密组织“使徒会”(Apostles),在这里认识了大名鼎鼎的经济学家凯因斯,也在剑桥遇到能跟他一起聊哲学的挚友品生特(David Pinsent),两人一起去冰岛跟挪威旅行。维特根斯坦发现挪威非常与世隔绝,非常适合进行哲学沉思,就自己搬到了挪威独居两年,直到1914年维特根斯坦回到维也纳。
此时突然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因为维特根斯坦出生在奥匈帝国,过往的英国朋友都变成了维特根斯坦的交战敌人,维特根斯坦当时主动加入志愿兵,他认为从军可以面对死亡,而面对死亡近似一种宗教体验可以彻底改变他。但实际上维特根斯坦被分配到的是在波兰工厂的文书作业,他有大量空挡可以进行哲学研究,于是就开始动手写他的第一本著作《逻辑哲学论》,后来成为了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一本哲学著作之一。
维特根斯坦跟罗素说,如果我不幸死于战场我会请朋友把稿子寄给你,你要全部理解可能有点困难,但请不要放弃。结果在一战结束后没有出版社要帮忙出版这本书,因为没有人看得懂,所以罗素就用自己的名声来帮维特根斯坦写序,让出版商更愿意发行这本书。在找到愿意印《逻辑哲学论》的出版社后,维特根斯坦却接到消息说他的好友品生特死于飞机失事,他的许多哲学灵感就是源自品生特,所以他也决定把《逻辑哲学论》这本书献给品特生。
《逻辑哲学论》
那么《逻辑哲学论》这本没人看得懂的书到底在讲什么呢?维特根斯坦有天在报纸上看到,巴黎有一起车祸诉讼,律师在法庭上展示案发经过的模型,用模型来描绘现实。我们可以想想看为什么这样的描绘是可行的?
这一定代表模型跟现实世界之间有某种结构上的相同之处。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就像是一个模型,我们用语言来描述现实的图像,而语言跟现实背后的相同结构就是逻辑,这叫做“语言图像论”。
要检验一个命题,就要看它是否合乎逻辑地描述了现实,例如我说“人都会死”这句话对还是错?现在看来是对的,但是如果未来可以发明让人永生不死的方法,那这句话就是错的。
除了这种可以检验真假的命题以外,维特根斯坦认为还有一种“不具意义”(senseless)的命题,因为它们根本不指涉具体现实,例如,在非洲,每六十秒就有一分钟过去,这句话根本上是不需要检证的废话,因为60秒本来就等于一分钟。这在哲学上叫做恒真句(tautology),数学公理基本上都算是恒真句。还有一种不具意义的命题是自相矛盾,例如维特根斯坦举了一个“颜色互斥”的例子,两种颜色在视野中不可能同时在同一个地方,这是逻辑上的不可能,因为这是为颜色的逻辑结构所排斥的。这个矛盾在物理学中是大体上是这样描述的:粒子不可能同时具有两种速度,也就是说它不可能同时在两个地方,亦即同时在不同地点的许多粒子不可能是同一的。不过批评维特根斯坦的人会反问,逻辑上的矛盾吗能够证明物理上的矛盾吗?例如有一种“颜色八面体”(coloroctahedron),红色跟绿色在两端,你可以说它有一部分既是绿色又是蓝色,只是不能说既是绿色又是红色,所以逻辑上不可能不代表现实上不可能。我们其实完全可以想像一个“可能的世界”,像是在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爱丽丝可以看到“没有笑的猫”,也能看到“没有猫的笑”,因为这两个句子在逻辑上都是可能的,只是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里刚好没有发生而已。
维特根斯坦的神秘主义
看到这里我们可能会问,维特根斯坦干嘛要去区分这些命题?因为他认为,如果我们先区分出“真假命题”跟“不具意义的命题”,我们就会发现很多哲学论辩根本都不是这两种命题,而是第三种命题,叫做“无意义”(non-sense)的命题。例如哲学家海德格尔说:
人在面对死亡时,会感觉到存在的焦虑,而可以把人真实的自我给逼出来。
维特根斯坦说:
我能体会你在说什么,但你这个命题没有真假,只是个无意义的命题。因为这种存在经验,有感觉过的人一听就懂,你不需要多说,没体会过的人,你论证了半天,他也听不懂,说了也是白说。
哲学家喜欢争论上帝是否存在,因为上帝一定是最完美的,而一个“存在的上帝”比“不存在的上帝”更完美,所以上帝一定存在。维特根斯坦认为这也是无意义的命题,这就好像是在说,“这里存在一个圆,长三公分,宽两公分”,但是圆型的定义就是只有一个半径, ,不可能存在一个长三公分、宽两公分的圆,那就变成椭圆了,但你不能说这个句子是假的只能说它没意义,到最后你只能问“所以你说的圆是指什么?”同样的,当哲学家在讨论道德问题时也常常陷入一样的处境,我们沟通、辩论了半天,发现你的正义跟我的正义还是找不到一个共同的意义。这不代表正义不存在,而是正义的问题触及到了语言的极限。哲学问题不是假的而是它不可说,所以无意义。哲学的首要任务就是搞清楚,哪些事情是可以用命题说出的哪些是不能用命题说出的。所以维特根斯坦说:
如果“遇到不可说的事物,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维特根斯坦认为不能说的东西,要用“显现”的,例如我们在说话时都会有逻辑,但是逻辑从来不会在说话内容中出现,而是作为组织一个句子的形式出现。例如我说:我打你,没有被说出来的主词、动词、受词就已经无形中显现了自己,我并不需要讲出“主词的我用动词打受词的你”,但是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些句子的结构,是因为语言学家把语言看成一个整体去分析它的形式。
维特根斯坦认为,要理解道德也同样必须把世界看成一个整体,什么叫做把世界看成整体?就是跳脱到世界之外、把自己的视角完全某除,像上帝一样看这个世界,哲学家史宾诺沙把这称作“永恒的视角”。当我们能够摆脱有限的自我,从永恒的视角去看世界,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的道德意义,道德的真理就会在世界整体中显现,根本不必去说它。所以维特根斯坦其实是个神秘主义者,而且认为逻辑跟神秘主义其实是同源的。
但是当时维也纳的哲学家却以为,维特根斯坦是实证主义者、只相信自然科学,才会说“遇到不可说的事物,我们必须保持沉默”,不要去谈形上学。但维特根斯坦真正想说的是,现代科学努力假装自己能解释一切,认为自然法则不可违背。不像古人比较诚实,愿意承认人的理解有一个极限。
维特根斯坦并不是叫哲学家不要去思考道德问题,相反的,他认为无意义的道德命题也很重要。维特根斯坦讲了一个比喻,想像有一个小镇,警察要普查所有居民的资料,包括年龄、出生地、职业。如果警察问到一位居民发现他没有工作,他不会在纪录上写下无意义,而是会把没有工作记下来,因为这也是属于小镇的有用资料。
维特根斯坦的大转向
在《逻辑哲学论》出版后,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界就声名大噪,但是他也慢慢开始发现他的理论有些漏洞。
第一个是,在剑桥大学时,他把他的理论告诉一位义大利的经济学家Piero Sraffa,Sraffa说:
如果一切现实都必须转换成逻辑描述,那么摸下巴这个动作的逻辑形式是什么?
也就是说理解语言不能只像数学家一样,从逻辑角度去理解一个人讲的话,也必须从一个社群使用语言的方式去理解,那么是不是过往的哲学家都搞错方向了,以为可以去除这些脉络来追求到一个永恒的真理。
第二个问题是,有次维特根斯坦想要还钱给凯因斯来表达他的善意,他就说:
First I want to talk about money.
结果一用英文表达反而让他显得很粗鲁,内心想说的跟真正讲出来的话中间有落差,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情况发生时,就不是讲话有没有逻辑的问题了,那么一句话的意义到底是取决于说话者,还是听话者?
第三个问题是,罗素认为语言的意义源自于在说话者跟听话者的心里产生一样的图像,也就是外在语言对内在心理产生效果,这听起来很符合常识,但是维特根斯坦认为这就像是说,我想吃苹果,但有人揍我一拳,然后我就不想吃了。从外在的因果来看,揍一拳可以得到跟我想吃苹果一样的结果,但不等于我心里想要的是被揍一拳啊,我想要的是苹果,那么外在语言跟心理图像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这些问题让维特根斯坦开始怀疑,会不会自古以来的哲学难题,其实根本是误用语言的结果?其实哲学问题并不许要解答,因为一开始的问题就问错了,让我们误以为哲学很有深度?
维特根斯坦的晚期人生
1929年,全球经济大萧条,欧美国家出现大规模失业还有法西斯主义蔓延,因为当时世界上只有苏联没有失业问题,所以许多剑桥知识分子决定到苏联朝圣考察,维特根斯坦也不例外。他跟他的朋友Rowland Hunt说:“我的心是马克思主义者”。再加上他读过凯因斯写的《俄国一瞥》(A Short View of Russia),对苏联人的宗教性格深有好感,所以就决定跟当时的伴侣Francis Skinner一起移居苏联,一起学俄文,当劳动阶级,打算完全放弃哲学,为此凯因斯甚至帮维特根斯坦写了推荐信,给苏联驻英国大使Ivan Maisky。
但到了莫斯科后,维特根斯坦却发现找不到劳动工作,只找得到教职,最后只好打道回府,到挪威闭关写他的第二部大作《哲学研究》。
《哲学研究》试图要探讨,哲学家用来理解概念的语言,数学家用来理解法则的语言,还有心理学家用来理解心理现象的语言,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充斥着混淆?
结果书没写完,1937年纳粹并吞了奥地利,维特根斯坦一夜之间变成了德国人。而且因为德国有纽伦堡法案,所以维特根斯坦会被当成犹太人。当时维特根斯坦的朋友Piero Sraffa就警告他,绝对不能回去维也纳,否则一进到奥地利护照就会被没收,必须跟盖世太保申请德国护照会被彻查身份,等于进去了就出不来。因为维特根斯坦家族是维也纳富豪,根据纳粹法律,德国银行有权强制要求维特根斯坦家族上缴所有的外币,维特根斯坦的姐姐玛格丽特就借此机会,用这一大笔钱跟纳粹换取家谱研究部的证明书,证明维特根斯坦家族他们有纯正的德国血统(Deutschblutig),或至少是犹太混血(Mischlinge),而非纯犹太人。
维特根斯坦则是留在剑桥,申请了英国公民身分,到了1939年他已经是公认的顶尖哲学天才,当时流传的一段话是,拒绝给维特根斯坦哲学教职就像拒绝给爱因斯坦物理学教职一样。
在1940年代,维特根斯坦生命中最后的十年,他一直在改写《哲学研究》,但是他每过一段时间,想法就会彻底改变、不同意之前的自己,所以这本书20年来都没有完成,一直到他死后才出版,结果出版后一鸣惊人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一本哲学著作。
语言游戏
在上集影片里我们说到,维特根斯坦前期的“语言图像论”,认为语言的本质,就是用来再现事物的图像,这种观念可以追溯到西方长久的命名传统。圣经里面记载,上帝造万物后,要亚当为动物命名,这代表人类跟其他受造物不一样,人可以用自己的理性并诉诸语言来认识世界。中世纪神学家奥古斯丁在他的《忏悔录》里,也提及自己小时候学语言,就是大人指着一个东西讲出一个单字,所以人的理性还可以透过语言传承给下一代。一直到17世纪以后自然科学兴起,西方人始终都认为正确的命名、分类是通往真理的关键,只要有新的科学发现,第一步一定是先命名。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有生物学命名法、化学元素表、恒星命名,或是在电影《异星入境》Arrival里面,女主角试图与外星人沟通时,也是指着一个图像来传达语言。
维特根斯坦认为正是这种语言观误导了我们,让我们以为人在讲话时好像都是先有一个心理图像,然后再透过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只是语言常常表达不准确而已。
让我们想像有一个原始部落,部落里的人只做一件事就是拿石头盖房子,我把石头传给你然后说:“欸!石头!”,这时候我要你做的是把石头传下去,不是要你在心里出现一个石头的图像,所以如果有人听到石头却没有传下去,而是在心里想着石头的图像,他们就不是真的懂这个部落里的人使用这句话的意思。
或者设想另一种情境,盖房子时指挥官跟工人说:“五块石头!”,五块石头盖上去后,指挥官请你报告目前有几块石头,工人回答:“五块石头!”,请问工人口中的“五块石头”,跟指挥官口中的“五块石头”差在哪?工人口中的“五块石头”指涉的是心理图像,但是指挥官口中的“五块石头”指涉的现实行动,所以语言不只是描述事实,语言还可以创造事实、创造出行动,维特根斯坦把这种类型的语言称作“语言游戏”。
语言游戏不是用来描述事物,而是人类行动、实践生活的一部分。维特根斯坦认为过往哲学家犯的错就在于,混淆了“作为生活形式的语言”跟“作为陈述真理的语言”,也就是把“语言游戏”当成“语言图像”在讨论。
例如哲学家会谈论“时间是什么”,“当现在变成过去时,它流逝到哪了?”,哲学家会构想一堆理论来解释时间流逝的现象,但对维特根斯坦来说,他们根本都被日常生活的语言误导了,因为这是用描述空间的语言来描述时间。当我说现在的“时间点”过去了,就好像是在说某个东西经过我这个“地方”之后消失了,会这样思考是因为我们混淆了空间跟时间两种类型的语言,结果就是制造出无解的哲学问题。
相反的,如果哲学家小心检视自己使用的语言,就会发现很多看似矛盾的哲学问题根本不是问题,所以维特根斯坦讲了一句很惊人的话:
哲学问题应该完全消失。
这也是为什么维特根斯坦认为自己的哲学分析,跟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有类似之处,因为它们都是一种“治疗”。佛洛伊德是透过分析病人的症状,找出背后有哪些欲望的矛盾与冲突,但病人自己却无法意识到,而治疗的关键就在于,让病人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矛盾中寻求满足。维特根斯坦则是透过分析哲学家的理论,找出背后有哪些语言的自我矛盾,但哲学家却以为是因为这些问题很深刻,而治疗的关键就在于,让哲学家意识到他们一直在混淆的语言中寻找真理。
家族相似性
在提出“语言游戏”的概念后,维特根斯坦再进一步拆解过往的哲学传统,西方哲学自从古希腊以来,就非常重视追问事物的本质是什么,例如苏格拉底会问:
什么是虔诚?
Euthyphro回答:
虔诚就是我现在在做的事:起诉犯法的人。
苏格拉底说:
你这只能叫做虔诚的例子,但我问的是一个可以定义所有虔诚例子的本质。
两千年来的西方哲学都奠基于这种追求本质的形而上学,维特根斯坦认为这正是问题所在,我们怎么能预设万事万物都一定有一个共同的本质呢?例如我们可以思考游戏的本质是什么。是休闲活动吗?桌游可能是,但棋类竞赛、球类运动就不符合,因为它们都是很累人的游戏。或者是分出输赢的活动?但单人游戏就不符合,像是小孩自己丢球玩就没有输赢的问题。还是游戏是需要技巧跟运动的活动?但是小孩子过家家就不需要。
所以不管你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一个所有游戏的共同点,相反的这些游戏是因为某些相似性而被划分成游戏,这就好像同一个家族里,有些人的共同点是眼睛一样,有些人的共同点是发质一样,但你找不到一个全家人都共享的单一本质,维特根斯坦把这个称作“家族相似性”。
而且就算你真的可以找到一个“终极定义”好了,维特根斯坦也会跟你反驳说,即便你可以告诉我游戏是什么,你也不是真的“懂”游戏,因为游戏的本意就是要让一个人去“玩”,而不是“知道”游戏的定义,但苏格拉底做的事情却刚好相反,人家游戏玩到一半,他却打断别人说:你真的知道什么是游戏吗?你知道游戏的定义是什么吗?结果为了辩论游戏的定义,人们反而停止了游戏。
所以维特根斯坦引用歌德在浮士德的话“太初有为”来当作他的座右铭。在最一开始出现的是行动,后来才出现了语言,而且再多的语言都无法证成行动的本质,因为行动的本质就是去实践行动本身。
这套哲学放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就像是,一个每天说我爱你、讲情话给你的人,跟一个从不说我爱你、但用行动证明我爱你的人,哪一个更爱你?如果你认为,要讲出一套“到底爱你哪一点”的爱情理论才是真的爱你,那你就是苏格拉底这派的,如果你认为行动就是爱的证明,不需要给爱的定义,那你就是维特根斯坦这派的。
同样的问题其实也出现在数学领域,维特根斯坦认为数学也是一种语言游戏,只要会玩,就是懂这个游戏,不需要证明。但是数学家Waismann就反驳,难道我们不能有一套数学理论吗?例如数学家希尔伯特就发明了一套描述数学理论的后设数学,就像游戏也可以有一套西洋棋理论,描述哪一颗旗子走几步会将军。维特根斯坦反驳说,那不叫做游戏理论,那只是游戏的演算,你只是用符号来描述我们在下棋时做的事情,真正要解释的是为什么我们会这样应用规则。但麻烦就在于,“我们不能为规则的应用立一条规则。”所以接着维特根斯坦就要来谈 :守规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何谓理解规则
我们通常会认为,一个人行动如果遵守规则,就代表他心理懂这些规则。但是维特根斯坦指出,这里面藏了两个假象:
一个是让人以为“理解”是发生在心里的过程。维特根斯坦举了一个例子,假设我们请学生遵守一个数列的规则,加2并一直加到1000为止。所以这个学生就写下2、4、6直到1000,但是在1000之后,学生又继续写下去1004、1008……这时候老师跟他说你做错了,他却回答:我有做错吗?如果加2一直加到1000,那么接下来不就是加4一直加到2000,然后加6一直加到3000等等。在这个例子里,假设学生写到1000就被老师喊停了,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原来学生心里想的跟老师完全不同,我们会以为他理解了,因为他能按照老师想的规则做下去。这就像大家小时候背国文课本注释,你可能根本不理解自己在背什么,但因为你全都背对了,所以在别人眼里会以为你真的理解了。当学生写到1004被老师纠正时,他才知道原来他的理解跟老师不一样,但这里就是关键所在:老师纠正的不是他的心理过程,而是他对这个规则的使用方式。
所以维特根斯坦说:“理解不是一个心理过程”,理解是发生在一个社群的使用情境中。你到底有没有理解,要由社群里的其他人来判断。但问题来了,你能说这个学生是错的吗?他只是用不同的方式来应用老师给的规则,但是老师却把这个数列当成像客观存在的真理一样,
这就是维特根斯坦对数学界的批判,以为数学法则是客观的存在。维特根斯坦在剑桥时跟人工智慧之父图灵辩论,“数学是发现还是发明?”图灵认为数学家可以用实验方法来发现客观真理,例如我把9个棒子切成15份,然后数总共有几个棒子,这样我就是做了一个实验证明9x15=多少。维特根斯坦反驳说:
一个人切了棒子然后说话,这个过程为什么一定是实验?
显然是数学社群事先规定了某些标准,符合这个标准的人才可以说他们发现了真理。维特根斯坦做了一个比喻,如果我们的尺不是用木头、铁做的,而是用橡胶做的,那我们就得不到桌子的正确尺寸,但是所谓“正确”其实也只是指用硬尺量出来的结果,所以用硬尺并没有更正确,而只是对我们来说更有用而已。发现真理的测量标准,其实是科学社群自己根据习惯、需求发明的,这个标准本身没有真假、正不正确的问题。
所以维特根斯坦说:
所谓的数学发现最好称为数学发明。
这些发明其实都是社群的共识而不是客观存在的法则,所以当我遵守一个社群的规则的时候,我其实不是在心里遵守某个东西,而是在生活中被训练成不去设想这些规则有其他可能的应用方式。
这一点就可以让我们反思,我们从小到大学到的自然法则、道德法则、性别规则,它们的存在到底有多客观?还是只是我们被训练成要这样反应?
这一点其实是维特根斯坦从尼采那边得到的启发,尼采认为基督教不是内在信仰,而是外在实践,当一个人说自己是基督徒时,他并不是在心里遵守教义,其实很多基督徒连圣经都不读,相反的一个人要成为基督徒,是透过“不做许多事来成为不同的存在”,所以信仰基督教不是一种心理现象,就像“守规则”、“理解”不是一种心理过程一样。
存在私人语言吗?
最后我们来谈谈维特根斯坦哲学最难的一部分,就是私人语言的问题。
维特根斯坦在二战时曾经在英国医院当过送药人员,因为当时遇到伦敦大轰炸,医院里有大量伤患出现创伤休克(wound shock)的症状,是一种同时具有严重生理外伤与心理惊吓的状态。当时医生遇到的问题是,找不到令人满意的临床定义来确诊,到底如何从生理来判断伤患的心理,有些人看红血球浓度、有些人看血压,造成不同医师诊断常常有很大的差别,但是符合这些条件的人,不一定有心理受创,或者心理受创的人,可能不完全符合这些条件。
同一时期,美国的心理学之父William James构想出一套内省法,就是透过观察自己的内在心理,来描述自己的心理现象,借此得到心理学的知识。但是当我们描述主观心理的时候会遇到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只能用客观语言来描述,例如女人生小孩的痛苦,不管怎么跟男人说,男人还是无法感受,因为在男人生命中“痛”的经验从来就不包含生小孩,这会让人感觉是语言不够表达我们的私人感受,所以有可能有一种“私人语言”,全世界只有我懂,因为只有我有感受过。
维特根斯坦现在要论证的就是:
不,私人语言不存在。
他举了一个“甲虫盒子”的思想实验,让我们假想每个人都有一个盒子,然后都把它叫做甲虫,但我们永远看不到别人的盒子,所以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盒子里的东西是否跟别人一样。在这个思想实验里,甲虫就像是公共语言,盒子里的东西就像是私人感受,我们永远无法得知对方的感受,却始终用相同的语言在沟通,结果就是,你从小到大所说的“痛”,可能跟我完全不一样。
我们甚至可以想像一种情况,有可能世界上有一种人,他天生就没有痛觉,但是他从小就被教育,只要皮肤受到刺激时就要说“痛”然后躲开,所以他每次遇到这种情形就照做,然后旁人看了也觉得他很痛,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痛觉的感受。这个问题在哲学上叫做“哲学僵尸”。
维特根斯坦认为,正是因为有这些私人感受无法被他人知道的情况,让人们反过来幻想存在一种只有自己懂的私人语言,仿佛可以透过内省的方式得知。但维特根斯坦就反问:假设你每次感受到一个特殊感觉X的时候,就在你的日记里记下X,你怎么知道上一次的X跟这一次的X是同一个感觉?即便你设定一个客观标准:X感觉出现时,血压就会是180。我们也无从确认是否每次你血压180时,出现的就是X感觉。这就好像在佛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里,做梦的人醒来后自己说了一套故事,但这套故事是否100%正确,连做梦者自己都不知道,那为什么我们会认为诉诸私人语言可以得到真相?
所以维特根斯坦说,不可能存在一套心灵的科学语言,心理学是一门伪科学,受到了内在/外在之分的语言误导。
重估一切语言
这集我们介绍了晚期维特根斯坦的思想,维特根斯坦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是因为他在哲学、数学、心理学都提出了根本的翻转。
在哲学界里,他批评苏格拉底以来的哲学家追求每个概念的本质、定义,试图从万物中追求同一,但维特根斯坦则是试图从同一中追求差异。
在数学界里,他批评罗素、图灵这些人试图为数学奠定客观基础,仿佛数学是客观存在的真理,但维特根斯坦则是试图证明数学是人类的发明。
在心理学界里,他批评William James试图追求内在心理的私人语言,还有弗洛伊德试图追求梦境的私人语言,让心理学家误以为自己可以探究到他人的主观心理世界,但事实上是语言区分了内在外在之后的误解。
看到这里我们可以发现,维特根斯坦的整个哲学体系其实都是奠定在对语言的质疑上,所以我们可以说,尼采推翻过往哲学的方式是“重估一切价值”,而维特根斯坦推翻过往哲学的方式是“重估一切语言”。